「對不起,我剛剛失態了。」約莫過了兩刻鐘尹鐸重新推門走了進來。
「無妨的,我都已經算好了,明日你就可以派人把結果送到新絳城去了。」我把寫了最後結果的竹片遞給了尹鐸。
尹鐸接過去看了一眼揣入懷中,微笑道:「這一份我自個兒留著,卿相那裡咱們把傷亡戶數再多報個五十戶。回頭我再寫一封信,最好還能求卿相免了今年晉陽城國民的徭役。」
「你瘋了!謊報傷亡數據,被卿相知道了是要殺頭的。」
「不怕,這事兒我早些年就干過,卿相那時候沒殺我,這回也不會要了我的命。」尹鐸拿出一卷空白的竹簡,皺著眉頭道,「你說要不幹脆多報七十戶,說不定今年就能少交一百石的糧食?」
多報七十戶!少交一百石!
這個人是在同我開玩笑嗎?如果他不是在開玩笑,那我可不可以當作沒聽見?這種事,沾了便是要殺頭的啊!
「城尹,你怎麼能拿自己的性命做這樣冒險的事?要是有人在卿相面前說你借天災中飽私囊,你當如何?」我努力想要規勸尹鐸放棄這個可怕的想法。
「因為董大夫留下的遺言,我十三歲就做了晉陽城尹。九年來,沒有多拿一捧俸祿以外的糧食,我行得正,不怕那些小人去說。就多寫七十戶吧,這樣晉陽城的災民今年的日子就能好過些,等到了歲末,最好還能勻出點錢替死去的人做場祭祀,安撫一下亡魂。」
昏暗的火光下,尹鐸那張孩子般的臉寫滿了倔強和執著,我想起這些日子在晉陽城看到的、聽到的關於他親民愛民的一切,忽然覺得他原本清瘦的身影高大了許多。
「你等等,讓我把損毀房屋的數量和遇難男丁的人數再改改。嗯,發出去的錢糧數目也要改一改。」
「不用這麼麻煩了吧?」
「我既然勸不了你,就只能做你的同謀了。你不怕死,小女子卻怕得很。這數目必須要改,等我改完了,包管新絳那邊的人看不出紕漏。」尹鐸的心思其實我很明白,農戶們上交了田租之後,通常只能餘一點點糧食過冬,但如果此時多報幾戶傷亡,晉陽城的人就可以少交一些田租,那多出來的糧食就可以保證在地動中活下來的人不至於在這個冬天因為饑荒而死去。
「看不出來,那是最好不過了。對了,阿拾,我聽說趙家的大子被卿相流放到北面的平邑去了,這事兒可是真的?」
「嗯,晉陽城現在又重新回到了卿相手裡,之後要交給誰還沒定。」我拿筆在竹片上新寫了一組數字交給尹鐸,「這樣就行了,你明天派人送去新絳吧!」
「好。」尹鐸把竹片接了過去捏在手中,小聲試探道,「趙孟禮這次被流放,莫不是他對世子下手了吧?」
「你是從哪聽來的?無恤說的?」
「晉陽城本是卿相封給趙孟禮的采邑,他既被流放自有人會給我發公函,只是公函里沒提到流放的原因。不過像他這樣的人,有野心又有卿相的偏寵,怎肯久居人下?謀刺世子是早晚的事。」尹鐸一副瞭然模樣。
「你既然早就看出來到了,怎麼不早些提醒卿相?」
「無恤那瘋子,十幾年前就看出來了,他都沒說什麼,我何苦討這份苦差事。」
「十幾年前?他還在當馬奴的時候?」
「嗯,那時候趙孟禮派人給世子的馬餵了毒蘑菇,那馬顛得恨不得飛上天去。幸虧無恤那時死命拉住了韁繩,不然世子就算沒摔死,也得去掉半條命。」
「還有這種事……」
「不過,無恤那瘋子也算因禍得福了吧。世子自驚馬之後,就一直把他帶在身邊,沒想到,他居然也是卿相的兒子。」
「城尹,無恤小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好奇道。
「他呀,愛吵,愛鬧,愛打架,腦子聰明,鬼點子也多。他闖禍,我和董舒替他背黑鍋。」
「董舒?」
「董大夫的小兒子,當年我們三個最是要好。後來董大夫出事之後他就不見了,說起來我們也有十幾年沒見了,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
「董大夫也算是對趙氏有恩的人,我聽說卿相破例把他的靈位放進了趙氏的宗廟,世世代代接受趙氏一族的祭祀供奉。」
「當年若不是董大夫提醒卿相早做防範,趙氏一族恐怕已被范氏、中行氏誅殺殆盡了。哎,不說了。」尹鐸說起董安於時一臉悲傷,「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沒事,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我擺了擺手站起身來,「為晉陽城祈福的祭祀我已經安排好了,只等三日後無恤他們從山上回來就可以進行了。」
「甚善,那就有勞巫士了。」尹鐸起身一禮。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悶響,緊接著就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
「你別動,我去看看。」尹鐸神情一凜,拔出腰上的佩劍潛到了門邊。
我心中一緊,抽出鞋靴里的匕首,快步跟了上去。
「不好!有人劫糧!」尹鐸趴在門縫上往外瞅了一眼,大驚失色。
「先看清有幾個人……」我話沒說完,尹鐸已經推門沖了出去。
門外,天上的明月被層層疊疊的烏雲遮去了光芒,視線所及之處漆黑一片。只有糧倉外的地上扔了一支幾欲熄滅的火把,火光照到的地方,四個原本看守倉門的士兵都已經癱倒在地。
「來人啊——有人劫糧——」尹鐸高喊著,一個箭步衝過去拾起了地上的火把。
「城尹小心!」我借著火把的微光看到兩個黑影飛快地朝尹鐸撲了過去。
尹鐸彎腰一避,兩道劍光閃過,他手上的火把瞬間被砍成了兩段,著火的一端在泥地上滾了兩圈,倏地熄滅了。
黑暗籠罩了一切,我握緊匕首往外移了兩步。嗆的一聲,兩劍相交火光四射。黑暗中,尹鐸已經和兩道人影纏鬥到了一起。刀劍相擊的聲音震得我頭皮發麻。
「阿拾,快去喊人!」尹鐸一邊對敵,一邊轉頭沖我大喊。我回過神來急忙拔腿朝院門外衝去。
這時,又有兩個人從院牆外跳了進來,舉劍攔在我身前。
我停下腳步屏息往後退了兩步。怎麼辦?被包圍了!
兩道黑影拔劍朝我沖了上來,我縱身一躍,跳上身旁的一塊巨石。二人摸黑想要跳上來,我一個翻身借落勢在其中一人背後狠狠地划了一刀。溫熱的鮮血噴到了我臉上,受傷的人發出一聲慘叫,回手猛地一劍,氣勢依舊凜冽。二對一,長劍對短匕,正面打鬥我絕不可能贏。我一邊躲閃,一邊尋找逃脫的機會,但幾次嘗試卻始終無法脫身,反而被二人一步步逼回了院中。
這時,月亮掙脫了雲層升至中空,皎潔的月光碟機散了黑暗,眼前逐漸明朗的一切讓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在我和尹鐸的身邊,圍了六個黑布蒙面的刺客,除去被我們刺傷的兩個之外,另外四人正舉著劍向我們步步逼近。
「你等何人?謀刺城尹其罪當誅,還不快快退下!」尹鐸握著劍大喝一聲。
蒙面人中,有一人冷笑了一聲,提劍沖了上來。尹鐸飛身迎戰,眼看他二人的劍就要相交,那人卻突然停住了腳步,直直地躺倒在地。
這是怎麼回事?!
我探頭一看,發現蒙面人的額頭竟嵌了一枚晉國的布幣,布幣的兩足已經深深地埋進了他的額頭。
這人死了!
剩下的五個人全都驚呆了,他們齊齊往後退了一步。須臾,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嘯在我耳邊響起,一道人影從院牆上飛撲了下來,我還沒看清來人的動作,身前的五個人已經變成了五具屍體。
殺人的是一位長須垂胸,腰背傴僂的老人,若不是他手中的匕首仍不住地往下滴血,我實在無法相信這麼一個瘦小的老人居然可以一口氣殺了六名身手不凡的刺客。
「老丈……謝,謝老丈救命之恩。」我深吸一口氣努力緩和自己緊繃的神經。
老人面無表情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跳上圍牆,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和尹鐸面面相覷,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剛剛的一切實在太過詭異,突如其來的刺客,神出鬼沒的老人,一切發生得太快,又結束得太快,余給我們的只有六具不名身份的屍體。
「快,看看糧倉有沒有被盜?」我首先反應過來,一把打開了糧倉的門。
尹鐸衝過來看了一眼,長舒了一口氣:「幸好,糧食都還在。阿拾,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喊人!」
「你受傷了!」我盯著尹鐸的手臂驚呼道。
「我沒關係。」尹鐸掏出一塊帕子遞到我手上,「擦擦吧,你臉上都是血。」
我訥訥地接過帕子,他轉身大踏步跑了出去。
尹鐸走後,院子里又恢復了平靜。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那些噴濺在面頰上的血液依舊溫熱。